11 憐憫的末路
空氣是灰色的。
並非煙塵或懸浮微粒造成的汙濁,而是一種更深層、更本質的褪色。台北的天際線失去了參差的稜角,建築物彷彿被無形的銼刀磨平了所有特徵,化為一幢幢單調的水泥方塊。人們的臉孔也是如此,喜怒哀樂等無謂的表情逐漸被抹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凝固的、名為「幸福」的平靜。
這就是以「憐憫」之理顯現的獸——列寧,為世界帶來的救贖。
他以人類惡的姿態降臨,行使著對國寶具等級的侵蝕。他的理念,那「反資產(Nega Property)」的權能,如同最溫和的劇毒,已經從底層滲透了這整座島嶼,將一切的「差別」夷平。財富、階級、權力、美醜、乃至於思想……所有會催生痛苦與鬥爭的「不同」,都在他至高的憐憫下被仁慈地抹除。為了建設他心目中的烏托邦,所有的反革命份子都必須被消滅,無論是資本家、政客,甚至是罷工的工人與逃跑的農民。
死亡是唯一平等的結果。革命領袖不過是虛偽之名,這是被人類創造出來的、人類史上最理想的大災難。
而其他的英靈,那些為了爭奪聖杯而來的Servant,早已在這場無聲的革命中迷失。他們或是在彼此的廝殺中耗盡力量,或是被這股席捲一切的浪潮同化,成為了「幸福」的一份子。
只有一個人,一個從一開始就不被任何人看好的Caster,仍舊蟄伏於這片逐漸失去色彩的世界之下。
費奧多爾·杜斯托也夫斯基。他既非英雄,也非王者。他只是個作家、一個賭徒、一個曾凝視人類靈魂最深邃黑暗的觀測者。作為列寧的抑止力被召喚至此,透過以自己寶具所創造的「地下室」,靜靜地觀察著這一切。
終於,當時機來臨,當整個世界即將被徹底「抹平」的前一刻,Caster從地下室走了出來。
他看起來狼狽不堪,身材瘦削,陳舊的外套上沾染著地下的塵土與濕氣。臉色帶著一種病態的蒼白,稀疏的鬍鬚未經打理,整個人散發著一股頹廢文人的氣息。然而,在那深陷的眼窩中,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,彷彿燃燒著靈魂的火焰,承載了人類罪與罰的重量,正毫無畏懼地直視著眼前那名為「救贖」的災厄。
憐憫之獸站在總統府前的大道上,看著自己的理想國度。
他依然是那個世人所熟知的革命領袖樣貌——微禿的頭頂、修剪整齊的標誌性山羊鬍。然而,此刻的他身上卻籠罩著一層詭異光暈,那身樸素的西裝纖塵不染,彷彿世間一切的混亂與汙穢都無法靠近。他的眼神中沒有征服者的狂喜,只有一種將眾生視為需要「拯救」之物的、冰冷徹骨的憐憫。
他理所當然地察覺到了Caster的出現。
「一個舊時代的亡靈。」Beast的聲音不大,卻清晰地迴盪在死寂的廣場上,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。「文學家嗎?你的筆墨在絕對平等的理想面前,脆弱得不堪一擊。」
「理想?到頭來你也只是將目的與手段搞錯的人啊!」Caster的語氣頹廢而沙啞,彷彿長年待在不見天日的地下室,因為太久沒有與人交談,暫時忘記如何適當地發聲。「明明是為了共產的理念,卻將權力無限集中,使自己成為比任何人都強大的怪物,造成這個人類最大落差的不是別人,正是強調共產主義的你自己。真是矛盾得可笑啊!」
Beast臉上的表情僵了一下。「為了推進革命,集中權力是必要的手段。你這種人不會明白,為了多數人的至高福祉,個體犧牲是必然的。」
「『必然的犧牲』?」Caster的聲音突然銳利了幾分,「就像那個選擇追隨你的Archer一樣嗎?」
Caster深邃的目光彷彿穿透了時間,看到了那位身著綠衣的獵手。「他相信了你口中的正義,以為能為受壓迫者發聲,結果卻只被你當成清除另一個Servant的棋子,用完即棄。這就是你口中的『福祉』?將信任你的人,當作推進理想的燃料,毫不猶豫地推向毀滅?」
「他的犧牲是有價值的!是光榮的!」Beast似乎被刺中了痛處,聲調不由得拔高。「為了將齒輪導向正確的位置,一兩根槓桿的折斷在所難免!像你這種只會躲在地下室窺探人性黑暗的懦夫,根本無法理解!」
「我確實不明白。」Caster緩緩地說:「我只知道,擁有意識是人最大的不幸,但是沒有人會為了任何東西而放棄它。因為人就是人,而不是鋼琴鍵。」
「固執的蠢貨!」Beast吼道,整個城市褪色的建築都隨著他的意志而搏動著,灰色天際線所築成的天空彷彿要將Caster本人徹底壓垮。
「這種無謂的辯論,已經足夠了。」Beast的眼神中閃過一絲不快,似乎想起了那個身披赤紅戰袍的對手。「在新世界裡,你那可悲的『意識』將會被碾碎!」
無產階級的先鋒隊應聲顯現,他們是沒有任何鮮明特徵的、擁有平淡面孔的士兵,是革命意志的延伸,誓要用手中象徵暴力的槍銃貫徹Beast的理想。但Caster只是靜靜地看著對方,眼中流露出的不是恐懼,而是一種能夠看穿靈魂深處的直視。
「見識看看理想的盡頭吧!佛拉迪米爾·伊里奇·列寧。」
Caster的聲音不大,卻像一顆投入死寂湖面的石子,輕輕地擾動了大道上那由「幸福」所構成的凝滯空氣,激起了一圈圈無形的漣漪。
Beast聞言,竟露出一絲輕蔑的微笑。
「垂死掙扎。」
在他眼中,這個渾身散發著頹廢與書卷氣的Caster,不過是舊時代最後的悲鳴。一個連戰鬥意志都顯得如此薄弱的魔術師,又能掀起什麼波瀾?他以勝者的餘裕,好整以暇地想看看,這個將死的文人,能施展出何等無力的幻術。
他沒有出手阻止。於是,整個世界開始應和著Caster的意志而改變。
以兩人為中心,灰色的柏油路面與水泥建築開始褪去色彩與實體,轉化為一種近乎透明、完美無瑕的水晶。光線在其中折射,映照出一個沒有苦難、沒有抉擇、沒有矛盾的理想鄉。這就是列寧所追求的、以理性與邏輯構築的至美天堂,一座完美的水晶宮殿。
Beast欣賞著這番景致。這不正是他理想的具現化嗎?
然而,就在這片極致的和諧中,一個不應存在的雜音響起。
噹——!
那是一個鋼琴鍵被胡亂敲響的聲音,突兀、刺耳,充滿了惡意的嘲弄。隨著琴音,一道裂痕毫無道理地在無暇的水晶牆面上蔓延開來,如同一道「二加二等於四」的完美算式旁,被人用血紅的筆跡硬是加上了幾個字:「等於五也無妨。」
水晶宮殿的光芒不再溫暖,反而變得像手術室的無影燈般冰冷無情。完美的理想鄉,在這一刻顯露出它作為華美囚籠的本質。Beast腳下晶瑩剔透的地板開始崩解,下方顯露出的不是深淵,而是黑暗、潮濕、充滿腐植質氣味的泥土——一個地窖的穹頂。
那無瑕的天堂,終究是建立在一個陰暗的地下室之上。
Caster望著手足無措的Beast,用他那看透了世間黑暗的目光,為這場審判做出了最後的宣告。
『Исповедь из подполья(於地下懺悔你的罪業)』
沒有光芒,沒有衝擊。Beast周遭的世界瞬間消散,總統府、大道、先鋒隊士兵……一切都隨此幻化為泡影。
當你再次能夠有所感受時,你發現自己身處一個窗明几淨的房間裡。溫暖的陽光從窗外灑了進來,街上傳來人們幸福的歡笑聲。
1918年底,大戰結束了。
俄羅斯舉國上下一片歡騰。
很快的,經過幾年戰後恢復,社會逐漸走上正軌。一切都朝著你曾經的嚮往,堅定地前進著。
再也沒有皇帝、貴族,也不存在農奴。
每個人都不愁吃穿,大家的社經地位逐漸平等。
漸漸地,貧富、地位、素養、見識,甚至是美醜的差別都消失了。處處溫暖光明,而且不再有人死去。
你看著窗外幸福的街景,心裡卻莫名感到悲傷;但這股情緒很快就像春雪被明媚的陽光照射一樣,瞬間就消融了。
「剛剛的那個感覺是?」你思索:「想不起來,應該不是很重要。」
你走向鏡子,卻在鏡中看到一張無比陌生的臉,一張……和街上所有人一模一樣的臉。你分辨不出這是誰。
你開始驚慌失措。
「我在哪裡?」
哪裡都一樣幸福,你在哪裡還有所謂嗎?
「我活著是為了什麼?」
你什麼都不必做,只要一直幸福下去就好。
「我為何而生?」
人人生而平等。
「我是誰?」
你是人民的一部份。
「我到底是什麼?」
大家都一樣。
「大家都一樣?」
沒錯,這就是共產主義的烏托邦。
在那一刻,你終於理解了。你所追求的終極平等,你所憐憫的終極幸福,其本質是何等的恐怖。當一切都被拉平,當個體不復存在,那不是天堂,而是比任何地獄都更加深沉的、永恆的虛無。你親手創造了埋葬自己的墳墓。
你試圖尖叫,卻發不出聲音。
你試圖掙扎,卻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。
你被囚禁在自己最完美的理想之中,體驗著無限幸福的恐怖。
「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——」
無聲的吶喊,在列寧那被徹底「平等化」了的靈魂中,瘋狂地迴響著。
大道上,隨著Beast的靈基徹底崩潰,灰色的世界正在一片片剝落,重新透出原有的色彩。
Caster轉過身,歷盡滄桑的身影顯得疲憊不堪。他拯救了世界,卻沒有任何人會為他喝采。
他只是步履蹣跚地,朝著那依舊陰暗的地下室入口走去,彷彿那才是他永恆的歸宿。